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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原儒学讲演录|梁涛:为什么要读《孟子》?

 

 

 

主讲人:梁涛 教授(中国人民大学)

主持人:李健 副教授(西安外事学院)

 

 

为什么要读《孟子》?

讲座要点:

 

一、孟子其人

二、士的自觉

三、《孟子》其书

 

 

讲人:梁 涛 ‍‍‍‍

 

 

学习儒学,大家可能会首先想到两个人:孔子和孟子。孔子是儒学的创立者,生活在春秋末年。孟子生活于战国中期,是孔子的仰慕和追随者,他继承、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,提出了性善、仁政、民本等一系列观点,将儒学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。传统社会后期,人们常用孔孟之道指称儒学,孟子被尊奉为亚圣,是儒学史上仅次于至圣孔子、排名第二位的圣人。由孟子及其弟子编纂的《孟子》一书,同样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经典,宋代以后,《孟子》与《论语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编订为四书,成为儒家的核心经典,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。大家学习国学,喜欢请老师推荐书籍,如果推荐五部传统经典的话,我一定会选《孟子》。选四部,也应该有《孟子》。选三部,咬咬牙,也可以选入。推荐两部,那可能选不进去了。如果只推荐两部,我会选《论语》和《老子》,它们应该更重要一些。不过能稳进前五名,挤进前三名,已足以说明《孟子》地位之重要,是必读的传统经典。其实先秦儒学史中还有一位重要人物:荀子。他有自己的著作《荀子》,但与孟子的地位不断上升形成对比,荀子的地位却在不断下降,其牌位甚至在明代被请出了孔庙,清代有学者试图重新肯定荀子的地位,章太炎尊称荀子为后圣,但始终没有得到普遍认可。儒家十三经中,有《孟子》而无《荀子》。孟子和荀子均是孔子之后儒家的重要学者,对儒家思想的发展都做出过重要贡献,但评价反差如此之大,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文化现象,同时也说明孟子在传统社会的影响更大,地位也更高。所以学习传统文化,《孟子》是必读的经典。

孟子为什么会受到后世学者的重视?在历史上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?这是因为,孟子思想是中国文化中的清流,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。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会有精华、糟粕,有清流、浊流,但孟子思想无疑是传统文化精华相对集中的部分,是中国文化的一道清流。孟子诞生于诸侯混战、民不聊生的战国后期,他以新兴社会阶层“士”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,希望以仁政、王道启发、教导君主,“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6),通过“格君心之非”(《离娄上》7.20),纠正国君思想的错误,“一正君而国定矣”(同上),纠正国君而使国家达到安定。对于民众的利益,他大声呼吁、呐喊;对于暴君污吏的“残民”“害民”之举,他猛烈抨击和批判。因此,孟子是士人的良知,是民众的代言人,同时又是君主的规劝和批判者。孟子的思想不仅培育了古代士人为民请命、舍身求法的优秀品质,同时也塑造了中华民族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”(《尽心上》13.9)的精神追求。孟子的性善说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,形成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积极乐观、刚健有为的人生态度。孟子倡导的“浩然之气”“大丈夫”精神,塑造了中华民族“威武不能屈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”的高尚伟岸人格。孟子的“民贵君轻”说、以德抗位说,成为人们反抗专制强暴的理论武器。孟子的民本、仁政说在历史上对改善民生、缓解社会矛盾起到积极作用。每当社会矛盾尖锐、紧张的时候,孟子的思想就会被人们重新提起,并赋予新意。孟子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,深且大矣!

 

一.  孟子其人

孟子曾提出要“知人论世”,那么,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?生活在什么时代?司马迁在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中对孟子的生平有一个简短的介绍,为我们了解孟子其人提供了重要材料。为了方便讨论,我将其引用于下:

孟轲,邹人也。受业子思之门人。道既通,游事齐宣王,宣王不能用。适梁,梁惠王不果所言,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。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,以攻伐为贤,而孟轲乃述唐、虞、三代之德,是以所如者不合。退而与万章之徒序《诗》《书》,述仲尼之意,作《孟子》七篇。

司马迁的记载是有讹误的,比如他说孟子先游事齐宣王,后见梁惠王就不准确,实际情况是孟子见梁惠王在前,游事齐宣王在后。不过讹误的是细节,抓住的则是重点,司马迁寥寥几笔,把孟子生平的重要的信息都做了交代。从这一点看,《孟子列传》仍不愧是出自史圣的手笔。根据司马迁的介绍,“孟轲,邹人也”。孟子,姓孟名轲,是战国时邹国人。邹国在哪里?在今天山东邹城,《左传》中称邾国,也称邾娄,邾娄快读就是邹。邹国与鲁国相邻,孟子曾感叹:“近圣人之居,若此其甚也。”(《尽心下》14.38)就是说自己与孔子的家乡曲阜非常之近。现在曲阜有高铁站,出了车站乘车半个小时就到了邹城。曲阜与邹城之间正在修建空中云轨,如果开通,至圣与亚圣的故乡就连在一起,大家去两地旅游,交通就更便利了。说到邾国,就不能不说到春秋时期的邾文公,他是邾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,对孟子产生过重要影响。据《左传·文公十三年》(公元前614年)记载,邾文公准备迁都于绎,也就是今天邹城附近,为此进行占卜,结果是有利于民,而不利于君。邾文公说:“苟利于民,孤之利也。天生民而树之君,以利之也。民既利矣,孤必与焉。”民众的利益,也就是我的利益。上天生下民众,为他们选立一个君主,就是为了给他们带来利益的。民众既然得到利益,我难道没有利益吗?当然也得到利益了。当时邾文公已经在位五十一年,年事已高,经不起迁都的劳顿。故身边的人劝说他:如不迁都,还可以多活几年,还是不要迁都了吧!文公说:“命在养民。死之短长,时也。民苟利矣,迁也,吉莫如之!”国君的使命在于养民,这里的“命”是使命的意思,指天之所命。至于寿命的长短,那是时运。既然对民众有利,那就迁都吧,我看没有比这更吉利的了。“遂迁于绎。五月,邾文公卒。”(同上)迁都不久,邾文公就去世了。当国君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发生冲突时,邾文公毅然选择了后者,认为国君的利益是从属于民众利益的,民众既然得利,君主自然也有利,这是一种民本思想。我们读《孟子》,读到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时,可能会感到诧异,孟子为何会有这样进步的思想呢?其实中国古代是有一个民本思想传统的,这个我们后面会专门来讲。邾文公就是孟子之前民本思想的一个代表人物,了解了邾文公,再来看孟子的民贵君轻,是不是就容易理解一点了呢?

“受业于子思门人。”这是司马迁提供给我们的另一个重要信息。子思,姓孔名伋,是孔子的孙子,孔鲤的儿子。孔鲤资质平平,先孔子而卒,《论语》中有关于他的记载。如《论语·季氏》记载孔鲤的话:

(孔子)尝独立,鲤趋而过庭。曰:“学诗乎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“不学诗,无以言!”鲤退而学诗。他日,又独立,鲤趋而过庭。曰:“学礼乎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“不学礼,无以立!”鲤退而学礼。

有一天,孔子独自站在庭院里,孔鲤看到父亲,想快步走开,“趋”是快走的意思。孔子喊住他:stop,你学《诗》了没有?孔鲤回答:还没学呢。孔子很生气:“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”不学《诗》,你连话都不会说。孔鲤受到父亲的训斥,转身就去学《诗》了。《诗》就是后来的《诗经》,也称《诗》三百首。《诗》在孔子以前就存在了,不过今天我们看到的《诗经》,是经过孔子的整理。孔子为什么说“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”呢?这与古代的诗教传统有关。古代贵族重视文化修养,遇到事情不是直白去说,而是通过引《诗》来表达自己的想法,这样才显得有水平。这就好比朋友外出游玩,看到夕阳余晖,孤雁翱翔,有文化的会说: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而没文化的则说:“卧槽,好大的鸟!”又比如被公司炒鱿鱼了,读过诗的会说: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。”没读过的,最多说一句: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二人的水平立马可见。《左传》中记载有很多贵族引《诗》的例子,话不用直接说出来,你引一句诗,我立刻就明白了,马上回你一句。由于《诗》是贵族的基本文化修养,大家对其内容十分熟悉,这样就形成特殊的交流形式。又有一天,孔子独自站在庭院里,孔鲤看到父亲,又想快步走开。孩子见到父亲就想跑,肯定是学习差,不受父亲的欣赏。孔子喊道:stop,你学礼了吗?孔鲤回答:还没学呢。孔子说:“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你不学礼,就无法立足社会。孔子曾说“吾十五而至于学,三十而立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“立”就是指“立于礼”。中国古代是一个礼仪社会,所谓“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,人与人相处,有相应的礼仪规定。见到长辈,该行什么礼;见到老师,该行什么礼,都是有规定的。一个人到了三十岁,掌握这些基本礼仪,就可以立足社会了。我们今天说三十而立,意思已发生了变化,是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,事业有成,可以自立了。立是指经济上的独立,事业上的自立,这是现代观念,与孔子的时代有所不同。最初《诗》、礼只有贵族可以学习,是贵族的特权,吟诗、行礼是贵族身份的象征。孔子通过教育,把《诗》、礼转化为一般人的道德修养,他教授弟子就是以《诗》《书》、礼乐为主要内容,所以他教导孔鲤也要学习《诗》和礼。不过孔鲤虽然受到孔子的教诲,但在学术上并没有什么成就。我们对他的了解,主要是他出生时,孔子作为鲁国管理仓库的委吏,因为工作干得不错,鲁昭公派人送来一条鲤鱼,表示祝贺。这应该是孔鲤一生最风光的事情,不过他当时刚出生,还体会不到。子思则不同了,他是孔子之后另一位重要的儒家学者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记载有“《子思》二十三篇”,有一个注:“名伋,孔子孙,为鲁缪公师。”按照古书体例,二十三篇的《子思》应当是子思弟子对子思作品、言论的整理和记录。不过这本书后来失传了,但它在历史上的影响却是很大的。我们今天读的《中庸》就是出自子思之手,可能是《子思》中的一篇。另外,《孔丛子》一书记载有子思与孔子的对话,从这些记载来看,子思是相当早慧,而且深得孔子喜爱。例如,“夫子闲居,喟然而叹。子思再拜,请曰:‘意子孙不修,将忝祖乎?羡尧舜之道,恨不及乎?’夫子曰:‘尔孺子安知吾志?’子思对曰:‘……’”(《记问》)一天孔子赋闲在家,发出一声叹息。子思上前行礼问道:爷爷您是担心子孙没有出息,会辱没先祖?还是羡慕尧舜之道,却遗憾不能实现?孔子很是诧异:你一个小孩子,怎么懂得爷爷的想法呢?又如,“子思问于夫子曰:‘为人君者,莫不知任贤之逸也,而不能用贤,何故?’子曰:‘非不欲也,所以官人失能者,由于不明也。’”子思问:爷爷,国君都知道任用贤者的好处,却不能真正任用贤者,这是为什么呢?从子思提出的问题,就能看出此孺子非同一般。据学者考证,孔子去世时,子思仅有七、八岁,《孔丛子》所记或许有夸大的成分,但子思才华出众则是可以肯定的。

孟子为什么要向子思学习呢?司马迁没有说明,我认为这应该与孟子对孔子的崇拜有关。孟子曾说,虽然历史上出现了很多圣人,但“自有生民以来,未有孔子也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2),没有哪个圣人能与孔子相比。自称“乃所愿,则学孔子也”(同上),自己的最大心愿就是向孔子学习。孟子的这一说法,今天看来可能不奇怪,毕竟孔子后来被封为至圣先师,成为最高的圣人,但在当时却是石破天惊。因为孟子的时代,人们所认为的圣人主要指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等,他们的身份是天子、君王,不仅有德,而且有位,是圣王。而孔子则是一介布衣,是普通的读书人,用当时的话说,是士;用今天的话说,是知识分子。无论从地位还是功业来看,孔子都无法与前面的圣王相比。其实孔子在世时,就已经有人提出,孔子甚至还不及他的弟子。据《论语·子张》,有一个叫叔孙武叔的鲁国大夫在朝中说:“子贡贤于仲尼。”子贡比孔子强多了。有人把这话转告了子贡。子贡怎么回答呢?他说:用围墙来打个比方吧。我的围墙只有肩膀高,人们站在墙外,里面的房屋家舍一览无余。可是我老师的围墙有几丈高,如果不得其门而入,就不知道里面宗庙的壮美,各种馆舍的富丽。能得其门而入者本来就很少,叔孙武叔这样评价我的老师,是不奇怪的。问题是“子贡贤于仲尼”并不只是叔孙武叔个人的观点,而是当时很多人的看法。为什么呢?因为从世俗的眼光来看,子贡才是真正的成功者,是类似今天马云、王健林这样的人物,而孔子只能算是失败者,是loser,一生虽四处奔波,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,却无所成就,累累若丧家之狗。据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记载:“子贡好废举,与时转货资……家累千金。”“废举”指囤积货物,贱买贵卖。子贡很有商业头脑,根据市场行情的变化做买卖,商业大获成功,成为巨富。孔子曾经感叹:“回也其庶乎,屡空;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,亿则屡中。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颜回接近完美了,但很贫穷。子贡不懂天命,可是做生意呢,猜测物价的变化总是能猜中。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买什么股票,股票就涨;抛什么股票,股票就跌。孔子生活在农业社会,所以更欣赏安贫乐道的颜回,认为自己的学说只有靠颜回这样的弟子才能受得住。如果是在今天的话,孔子应该会欣赏子贡多一些,子贡更具有开拓性,更适应工商社会,更能代表儒学未来的发展。子贡会经商,有了经济的独立,才能有人格的独立,思想的独立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称:“子贡结驷连骑,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,所至,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。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,子贡先后之也。”子贡乘坐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车子——这在古代就是豪车了,车队前后相连,“束帛之币”前应该掉了一个字“执”,拿着丝绸厚礼去拜见诸侯,所到之处,国君亲自接见,而且不行君臣之礼,只行宾主之礼。古代主人与宾客分别站在庭院的两边,相对行礼,以平等地位相待,叫做分庭抗礼。可见当时子贡影响之大,很多人就是因为子贡而知道孔子的。前些年,北大一位教授就认为,孔子生前默默无闻,是靠学生出的名,孔子身后的名声是弟子宣传的结果。所以叔孙武叔说子贡胜过孔子并不奇怪,毕竟任何一个时代,人们都是用权力、财富、地位来衡量人的价值的。用这些标准来衡量,孔子实在是乏善可陈,哪一样他都不占有。你不是失败者是什么?但孟子不这样认为,在他眼里,孔子才是最伟大的,自有人类以来,没有人能比得上孔子。这在当时当然是石破天惊,与世俗格格不入的。那么,为什么孟子会认为“自生民以来,未有盛于孔子也?”(《公孙丑上》3.2)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,请大家思考。

孟子虽然崇拜孔子,但他生活的时代距孔子已经有一百多年了,直接向孔子学习已经不可能了,于是孟子选择向孔子的后人学习。孔子后人中最有学术成就的当然就是子思孔伋了,但孟子出生时,子思已经去世,所以他是“受业子思之门人”,通过向子思的学生学习,间接了解到孔子的思想。孟子说:“予未得为孔子徒也,予私淑诸人也。”(《离娄下》8.22)我没有机会成为孔子的学生,我是私下从别人那里学到的。孟子虽没有直接受业于子思,但他与子思的思想存在继承关系,属于儒学内部的同一派别,史称思孟学派。孟子受业的子思门人具体是谁,史无记载,已不得而知。子思与孔子的年龄相差较大,受到孔子教诲的时间并不多,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环节。自唐代以来,一般都认为这个环节是曾子,近代以来多数学者也持这种观点。另有学者认为,孔子和子思之间的环节不是曾子,而是子游。可能曾参和子游的思想本来就比较接近,同属于孔门后学中的“主内派”,子思的思想是从这一派发展而来。这一学派的师承授受关系应该是:

孔子(仲尼)——曾子(曾参)或子游(言偃)——子思(孔伋)——子思门人——孟子(孟轲)。

孟子后来成为著名儒家学者,与其早年的家庭教育有密切关系,刘向《列女传》记录的“孟母三迁” “断机劝学”、《韩诗外传》记录的“杀豚不欺子”等故事,反映了孟母在孟子教育上倾注的心血,这对孟子以后的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。

孟子的生卒,司马迁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、东汉赵岐《孟子章句》等均无记载。学者根据《孟子》一书的相关记载做了很多推测,大致而言,孟子生活于战国中晚期,与我国古代另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庄子处于同一时代。比较流行的说法是,孟子约生于公元前372年,卒于公元前289年,活了八十四岁。先秦儒学的两位重要人物,孔子与孟子,一个活了七十三岁,一个活了八十四。民间有一种说法,老人七十三、八十四是一个坎,就是由此而来。先秦另一位儒学大师荀子,据我的考证,活了一百岁。古人寿命比较短,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,活过七十岁的非常少。孔孟荀都活过了七十岁,荀子甚至活到了一百岁,所以学习儒学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长寿。

 

二.  士的自觉   

“道既通,游事齐宣王,宣王不能用。适梁,梁惠王不果所言,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。”(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)根据这段文字,我们可以知道,孟子早年主要在家乡一带求师问学,“道既通”,思想成熟了以后,开始游说诸侯,并且见到了当时一些大国的国君。孟子游说诸侯的过程,前面说过,司马迁记载有误。了解孟子的生平活动,更重要的材料是《孟子》一书,其远比《列传》的记载要丰富、详细,我们后面会专门来讲。孟子为什么思想成熟后,便积极入世,去游说诸侯呢?这与其所处的时代有关。孟子生活的战国中后期,正是兼并战争愈演愈烈的时代。诸侯之间相互混战,“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。”(《离娄上》)连年的战争,不仅对社会生产造成极大破坏,也给人民的生活带来沉重灾难。到了战国后期,战争规模不断升级,广大民众饱受战争之苦。秦国攻打楚国,秦将白起引水灌鄢城,淹死百姓数十万。统治阶级为满足穷奢极欲,想尽一切办法聚敛财物,广大民众却弃尸沟壑,挣扎在死亡线上,出现了“庖有肥肉,厩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”(《梁惠王上》1.4)的惨状。那么,为什么国与国之间、人与人之间会出现互相厮杀的情况呢?怎样才能改变这种混乱的状况,重建和谐的人间秩序呢?对于前一问题,孟子的思考并不深入,他只是从儒家的仁道立场出发,对“争地以战”的兼并战争做了道义上的否定,抨击其对民众生命、财产所造成的伤害,而没有对战争的原因做出更深一层的分析。对于后一问题,孟子则明确提出要实行仁政、王道,认为只有实行仁政,才能使百姓过上安定、富足的生活;只有实行王道,才能结束诸侯间的混战,重建和谐的政治秩序。孟子提出仁政、王道,针对的是战国诸侯推行的暴政、霸道,他认为战国的混乱无序,是由暴政、霸道造成的,而要结束这一局面,就要实行仁政、王道。孟子崇拜孔子,他的仁政、王道就是来自孔子的仁学思想,是对孔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。

孟子“道既通”之后,如何把自己的思想、主张宣传出去?如何用自己的思想、主张改变无道的社会现实,实现平治天下的政治抱负呢?孟子与孔子一样,都是布衣,一个普通人要想去参与政治,甚至影响社会的发展,谈何容易。然而时代为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,那就是成为一名士,通过出仕推行政治理想。士本来是一个社会阶层,在天子、诸侯、大夫、士的社会等级中,士是贵族中最低的阶层,又处在庶民之上。由于“当时社会阶级的流动,即上层贵族的下降和下层庶民的上升。由于士阶层适处于贵族与庶人之间,是上下流动的汇合之所,士的人数遂不免随之大增。这就导使士阶层在社会性格上发生了基本的改变。”凡具有一定的知识、文化、技能,且在社会上产生一定影响的人,都可以成为士。士的政治地位虽然较低,却成为当时最为活跃、最有影响力的阶层。

战国时期,各诸侯国为了争霸的需要,纷纷设官开馆、招徕人才,礼贤下士、重视人才成为一时的风气。战国初年,魏文侯师卜子夏,友段干木,客田子方,用李悝为相,先后重用翟璜、吴起、西门豹、乐羊等,开战国时期礼贤下士的先河。而齐国稷下学宫的设立,不仅将招纳贤士制度化,而且提倡一种多元、自由的学术风气。稷下学宫兴办于桓公田午之时,随着威王的政治经济改革而发展起来,至宣王、湣王时最为兴盛,到襄王、王建时逐渐衰落,及秦并六国,齐国灭亡,学宫最终结束,前后大约经历了一百五十年的历史。稷下学宫的地址,在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下,稷下学宫的名称,即由此而来。活跃于稷下的学者并不来自一个统一的学术派别,而是春秋以来各个学术派别的集合体。他们各有自己的政治见解、思想主张、理论体系、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,具有多元并立,平等共存,争鸣驳难,融合发展的特点。当时的儒、墨、道、法、名、阴阳、小说、纵横、农家等各派著名人物,纷纷登上稷下政治、学术的舞台,奏出了一曲百家争鸣的交响乐。郭沫若说:“这稷下之学的设置,在中国文化史上实在是有划时代的意义,它似乎是一种研究院的性质,和一般的庠序学校不同。发展到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对象,这是社会的进步,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。” 孟子曾于齐威王、齐宣王时两次来到齐国,前后停留达八年之久。战国时期各国虽然都有招贤纳士的作法,但像齐国这样自由、开放的学术环境却不多见。在楚国,吴起变法的一个重要措施,就是“破驰说之言纵横者”(《史记·孙子吴起列传》);在秦国,商鞅除主张“壹教”外,还明确规定:“天下之吏民,虽有贤良辩慧,不能开一言以枉法。”(《商君书·定分》)吴起、商鞅都是在招贤纳士的风气下,得到重用而推行变法的,但他们变法的一个重要措施却是强化思想上的统治,这与齐国开放的思想文化政策形成鲜明对比,中国古代的百家争鸣主要是在齐国稷下学宫进行的。由于当时各国都有招贤纳士,广延人才的做法,这样的社会环境为士人走上政治舞台,施展其抱负提供了可能。当年孔子周游列国,希望通过出仕以推行政治理想,现在社会条件更为有利,孟子在“道既通”之后,自然追随孔子走上游说诸侯的道路,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士人的选择。那么,孟子游说诸侯的成果如何呢?是否如他所期望的,“一正君而国定矣”?恰恰相反,孟子的游说很不成功,对于孟子宣扬的仁政、王道,诸侯国君根本听不进去,反而认为是“迂远而阔于事情”,迂阔是他们对孟子的基本评价。我们打开《孟子》一书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孟子与梁惠王之间的对话:“王曰:‘叟!不远千里而来,亦将有以利吾国乎?’孟子对曰:‘王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’”(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1.1)梁惠王兴冲冲地问:老先生,您长途跋涉,不远千里而来,将给我们魏国带来什么利益呢?孟子却回答:大王何必说利呢?谈谈仁义不好吗?《孟子》没有记载梁惠王的反应,我想他鼻子一定都气歪了,心里蹦出两个字:迂阔。孟子所答与梁惠王所问,完全是错位的,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。

“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,以攻伐为贤。而孟轲乃述唐虞、三代之德,是以所如者不合。”(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)司马迁的这段话点出了问题所在。当时的诸侯追求的是攻城略地,“以攻伐为贤”,而服务这一要求的主要是纵横之士。所谓纵横是合纵连横的简称,合纵指“合众弱以攻一强”,是许多弱国联合起来抵抗一个强国,以防止强国的兼并。连横指“事一强以攻众弱”(《韩非子•五蠢篇》),是由强国拉拢一些弱国来进攻另外一些弱国,以达到兼并土地的目的。由于当时各个国家都推行合纵连横的政治、军事政策,故纵横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。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反而在政治上处于边缘,这当然是其不同选择的结果。纵横家奉行现实主义原则,以迎合、满足君王的政治策略为目的,因而得到诸侯的欣赏与认可;孟子则推崇尧舜、三代之德,坚持道德理想,对攻城略地的兼并战争持完全否定的态度,不能满足诸侯的政治需要,自然不被重视和接受。儒家与纵横家不同的人生理想与追求,决定了其不同的人生选择。那么,纵横家的人生追求是什么呢?我们不妨以当时影响最大的纵横家苏秦为例来做一说明。

据《战国策·秦策一》,苏秦早年曾游说秦王不成,“归至家,妻不下纴,嫂不为炊,父母不与言”。“纴”是织布机。妻子不下织布机,嫂子不给做饭,父母不跟他说话,让苏秦尝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。“苏秦喟叹曰:‘妻不以我为夫,嫂不以我为叔,父母不以我为子,是皆秦之罪也!’”苏秦没有怨天尤人,因为他看透了,这个世界是现实、冷酷的,与其抱怨别人,不如掌握自己的命运。于是闭门苦读,研《阴符经》,练揣摩之术。“读书欲睡,引锥自刺其股,血流至足。”这就是著名的锥刺股的典故,相信大家都曾从中受到过激励。可是大家忽略了一点,苏秦奋发有为的动力是什么呢?其实苏秦自己说得很明白:“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,取卿相之尊者乎?”哪有游说人主却不能让他们拿出金玉锦绣,得到卿相的尊位呢?所以苏秦的人生目标很明确,就是获得锦绣玉帛、卿相之位,他锥刺股的动力就是来自这里。“期年,揣摩成,曰:‘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。’”过了一年,揣摩之术终于练成,苏秦自信满满地说:这次我真的可以游说当世君主了。

后来苏秦果然以合纵之术成功游说赵、韩、魏、齐、楚、燕等六国共同抗秦,自己任“从约长”——相当于合纵联盟的联盟长,同时兼任六国的国相,佩六国相印,真是人生得意,好不威风!正好这时,苏秦出使楚国,路过洛阳——苏秦是东周洛阳人,父母听说后,出迎三十里,“妻侧目而视,倾耳而听;嫂蛇行匍伏,四拜自跪而谢”。妻子不敢正视,侧着耳朵听他说话;而嫂子跪在地上,像蛇一样爬行。苏秦问:“嫂何前倨而后卑也?”嫂子为什么以前傲慢,现在又这样谦卑呢?嫂子回答:“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。”因为你地位尊贵,又有钱财。苏秦感叹道:“嗟乎!贫穷则父母不子,富贵则亲戚畏惧。人生世上,势位富贵,盖可忽乎哉!”一个人穷困落魄,父母都不把他当儿子,而一旦富贵显赫,亲戚朋友都会感到畏惧。因此,人生在世,权势、富贵怎么能忽视呢?怎么能说不重要呢?苏秦的感叹,不是个人的感叹,而是一个时代的感叹,是一个时代价值观的反映。所以任何时代坚守理想的只能是少数,大多数人是随波逐流的。苏秦属于大多数,而孟子是少数,二人价值观的冲突,在《孟子》书中也有反映,有一个叫景春的人与孟子有一段对话:

景春曰:“公孙衍、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?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熄。”

孟子曰:“是焉得为大丈夫乎?子未学礼乎?丈夫之冠也,父命之;女子之嫁也,母命之,往送之门,戒之曰:‘往之女家,必敬必戒,无违夫子!’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。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(《滕文公下》6.2)

景春所说的公孙衍、张仪都是纵横家的代表,是当时政治舞台上的风云人物,他们一发怒,诸侯都会害怕;安静下来,天下就太平无事,好不气派、威风,所以景春称其为“大丈夫”。孟子说:呸,公孙衍、张仪算什么大丈夫?我看他们只能算是小媳妇。你没有学过礼吗?古代男子到了二十岁,父亲给他行冠礼,表示成年;女子十五六岁结婚,母亲要告诫女儿:到了婆家,一定小心谨慎,听老公的话。古代的母亲和现在不一样,现在的母亲在女儿出嫁时会说:姑娘别怕,有妈给你撑腰。古代是男权社会,母亲知道这样讲是害自己的女儿。所以做媳妇的要“以顺为正”,以顺从别人的意志为正确。公孙衍、张仪奉行的恰恰是看人眼色行事、顺从主子的意志的“妾妇之道”,他们不是大丈夫,只能算是小媳妇。真正的大丈夫,“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”,他们居住在天下最大的房子里——指仁,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上——指义,行走在天下最宽阔的道路上——指礼。“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”如果有条件,就与民众一起实现自己的志向;如果没有机会,就独自坚守自己的理想。他们站得直,立得端,行得正,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,具有崇高的精神境界。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,是士人所追求的人格典范和人生理想。可见在孟子心目中,士首先代表一种精神信仰,一种责任担当,他们关注于人间的政治秩序和普遍利益,具有类似于西方近代“知识分子”的基本性格。余英时先生曾强调,孔子儒家所代表的士,决不仅仅只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,是一群“劳心者”,更重要的是,他们以道自任,能够超越个人的私利去关注国家、民众的普遍利益。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”(《梁惠王上》1.7)士辗转取食于诸侯之间,没有固定的财产来源,主要靠自己的服务获取相应的报酬,但不能因此放弃原则,成为他人的御用工具,相反应肩负起超越个人利益的价值理念和人生理想。孔子首先揭示的“士志于道”,便已规定士是基本价值的维护者,是“社会的良心”。曾参发挥师教,讲得更明白: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孟子明确肯定,士应该“尚志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13.33)——使志向高尚。这些都说明,在儒家心目中,士首先关注的不是个人的私利,而是国家、民众的普遍利益,他们具有独立的人格,代表了社会的良心,是社会价值的维护者。余英时先生曾分析说:“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,所谓‘知识分子’,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,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、社会、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,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(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)的私利之上的。所以有人指出,‘知识分子’事实上具有一种宗教承当的精神。熟悉中国文化史的人不难看出:西方学人所刻画的‘知识分子’的基本性格竟和中国的‘士’极为相似……‘士’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,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‘知识分子’的功用。”而且与古希腊的智者与希伯来的先知不同,“孔子来自中国文化的独特传统,代表‘士’的原型。他有重‘理性’的一面,但并非‘静观瞑想’的哲学家;他也负有宗教性的使命感,但又与承‘上帝’旨意以救世的教主不同。就其兼具两重性格而言,中国的‘士’毋宁更近于西方近代的‘知识分子’”。 

王子垫问曰:“士何事?”

孟子曰:“尚志。”

曰:“何谓尚志?”

曰:“仁义而已矣。杀一无罪非仁也,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。居恶在?仁是也;路恶在?义是也。居仁由义,大人之事备矣。”(《尽心上》13.33)

王子垫是齐国的一位王子,他可能看到士人既不种田,也不做工、经商,与农、工、商有具体的工作不同,显得游手好闲,无所事事,所以就问:士平时做什么事呢?这说明随着脑力与体力分工的出现,如何说明士这一特殊阶层的职责与使命已成为一个重要问题。是像纵横家那样一味迎合、服务于权力的需要,还是维持社会的基本价值和原则,成为士人的重要选择。孟子认为,士人平时并非无事可做,而是修养自我,使心志高尚。而使心志高尚就是坚守仁义的基本原则,不杀一个无罪的人,是仁;不占有不是自己的东西,是义。所以士应该是社会基本价值的维护者,他们“居仁由义”,使心志高尚,不仅美化着社会风气,也为以后的出仕做好准备。

公孙丑曰:“《诗》曰:‘不素餐兮。’君子之不耕而食,何也?”

孟子曰:“君子居是国也,其君用之,则安富尊荣;其子弟从之,则孝悌忠信。‘不素餐兮’,孰大于是?”(《尽心上》13.32)

公孙丑是孟子弟子,他的提问说明,对士人的质疑不仅存在于社会上,也存在于儒门之中。那么,君子、士人是否是“不耕而食”,白白吃饭呢?孟子的回答是否定的。对于君子、士人,不能仅从生产劳动看待其功用,士是一个特殊的阶层,从事的是管理、教化的工作,国君任用他,就能带来安定富足,尊贵荣耀;学生们跟随他,就会变得孝悌友爱,忠诚守信,难道还有比这功用更大的吗?所以士有自己的职责与工作,“士者,事也,任事之称。”(《白虎通·爵》)士有自己的事业,他们以仕显身,成为职业的管理者。在《孟子》中,有孟子与魏人周宵的一段讨论:

周霄问曰:“古之君子仕乎?”

孟子曰:“仕。《传》曰:‘孔子三月无君,则皇皇如也,出疆必载质。’公明仪曰:‘古之人三月无君,则吊。’”

“三月无君则吊,不以急乎?”

曰:“士之失位也,犹诸侯之失国家也。……”

“出疆必载质,何也?”

曰:“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,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?”

周霄问:“古代的君子出仕吗?”孟子回答:“当然出仕了。孔子如果三个月没有侍奉的君主,就会惶惶不安;离开国境时,一定要带上拜见国君的礼物。”“质”通“贽”,是初次拜见人时带的礼物。“有人说了:古代的人要是三个月没有侍奉的君主,就要去安慰他。”周霄说:“三个月没有侍奉的君主,就要去安慰,那也太心急了吧?”孟子说:“有什么心急的?士失去职位,就像诸侯失去国家,难道不需要安慰吗?”诸侯失去国家——这种事在春秋战国时经常发生,需要安慰,士人失去工作,一样需要安慰啊。有学者看到儒者热心出仕,就骂儒家是官迷,称儒学是官学。但是好人不出仕,不去当官,那么出仕、当官的自然只剩下坏人,岂不是更坏?所以关键不在于是否出仕、做官,而在于是出于什么目的出仕,通过什么方式当官?周霄与孟子下面的对话非常重要。

曰:“晋国亦仕国也,未尝闻仕如此其急。仕如此其急也,君子之难仕,何也?”

曰:“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,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待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钻穴隙相窥,逾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。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。不由其道而往者,与钻穴隙之类也。”(《滕文公下》6.3)

周霄说:“我们晋国也是可以出仕的国家,但是没有听说士人对于出仕如此急迫。可是你们儒者虽然热心出仕,却又不迟迟不肯出仕,这是为什么呢?”周霄说的晋国指魏国,韩、赵、魏三家分晋后,往往仍自称晋国。我们魏国是有很多出仕机会的,你们儒者也热心出仕,但有了机会却不又肯出仕,我实在感到不好理解。孟子说:“父母生了男孩,便想给他找一个好妻子;生了女孩,便想找一个好婆家。父母的心情,人皆有之,可以理解。但是如果不等父母同意,媒人说合,就钻地洞扒门缝,翻墙约会,干出苟且之事,那么父母、国人都会瞧不起。”古人不讲自由恋爱,如果婚前有不当行为,是非常严重的错误。“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。”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出仕,但又厌恶不通过正当途径出仕。“不由其道而往者,与钻穴隙之类也。”不通过正当途径出仕,就是钻地洞扒门缝这样的行为。这句的“与”训是,而不是和,否则不合语法。所以孟子一方面主张士人要积极出仕,“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”。士人出仕如同农夫耕田,是自己的工作、职业。另一方面他又坚守了孔子以来确立的出仕原则,“君子之仕也,行其义也”(《论语·微子》)。君子对于出仕,有着自己的道义与原则,他们“见危致命,见得思义”(《子张》),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”(《泰伯》)。这样,士又不仅仅是一种职业,是一种谋生的手段,同时还肩负着一种政治理念、社会理想,士人出仕,不过是要将这一理念付诸实践而已。所以士人出仕,不是为了迎合、满足诸侯的政治需要,而是对其杀戮无辜、占人土地的无道行为,进行制止和劝阻。如果放弃了理想,不根据原则出仕,就如同钻地洞扒门缝一样,是可耻的行为。

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,孟子包括早期儒家普遍存在的内在矛盾,他们虽然怀抱道德理想,抵死维护仁义的价值原则,但他们实现理想的方式却是出仕,是通过出仕以推行政治理想,用今天的话说,是进入体制以改变体制。他们对君主制度本身较少反省和批判,而对参与政治却表现出极高的热情。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,中国古代社会没有像西方那样出现君主、贵族、民主等不同政体,而只有君主制度一种形式,所以古代知识分子无法像西方哲人那样,通过分析不同政体的优劣,从制度上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,结果只剩下出仕一条路。同时,由于春秋战国时期,大一统的政治局面还没有形成,中原地区存在众多的国家和君主,这些君主也具有不同的思想倾向,这就使士人产生一种幻觉,认为可以遇到一位理解并愿意接受自己主张的君主,得君而行道,最终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。得君行道的积极意义在于,将“道”置于“君”之上,用“道”去规范、引导权力,而不是一味地迎合、服务于权力。但又将行道的希望寄托在权力上,结果陷入自相矛盾。所以从孔子开始,一方面主张“士志于道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,希望通过出仕参与政治,改变无道的社会现实。另一方面又感叹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”(《泰伯》),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(《公冶长》)。本来是希望通过出仕来改变天下无道,但出仕的前提又是天下有道,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深刻的矛盾和无奈。孔子如此,孟子何尝不是如此呢?孟子想劝说诸侯放弃他们热衷的对外战争,只能是“所如者不合也”,孟子所言与诸侯所想,是南辕北辙,不相符合的。

 

 

三.  《孟子》其书

“退而与万章之徒序《诗》《书》,述仲尼之意,作《孟子》七篇。”(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)根据司马迁记载,孟子游说诸侯不果,晚年回到家乡,与弟子万章等人编写了《孟子》七篇。东汉赵岐《孟子题辞》也说:“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、万章之徒难疑答问,又自撰其法度之言,著书七篇,二百六十一章,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。”赵岐说《孟子》一书有三万四千多字,我用电脑统计,有三万八千多字,比赵岐所说多了四千字。赵岐又说:“又有外书四篇:《性善》《辩文》《说孝经》《为政》。其文不能宏深,不与内篇相似,似非孟子本真,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。”(赵岐:《孟子题辞》,见焦循《孟子正义》上)说明在《孟子》七篇之外,另有外书四篇,这样《孟子》一书实际有十一篇。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,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《孟子》十一篇。名轲,邹人。子思弟子,有列传。”《风俗通义·穷通》也说:“又绝粮于邹、薛,困殆甚,退与万章之徒序《诗》《书》、仲尼之意,作书中、外十一篇。”这里的“中、外十一篇”即是指《孟子》七篇与外书四篇,二者相加正好十一篇。不过,由于赵岐认为外书四篇与内篇风格有异,“似非孟子本真”,像是后人的假托,没有对其作注,结果使外书四篇后来失传了。这说明注疏往往与经典同样重要,很多经典是通过注疏流传下来的。赵岐没有给外书作注,而导致其失传,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。其实即使外书不是孟子所著,对于我们了解孟子学派的发展同样是非常重要的。不过由于当时的学者经常引用外书中的内容,通过辑佚,我们还是可以了解其中部分内容。
孟子一生崇拜孔子,孔子有《论语》传世,孟子也编订了《孟子》,二者都是儒学史上的重要经典,而且内容与体例也非常接近。《论语》为“孔子应答弟子、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,《孟子》也主要记载孟子应答弟子、时人之问,以及孟子的思想、言论;《论语》为记言体,每章多以“子曰”的形式出现,《孟子》亦为记言体,每章前常冠以“孟子曰”。二者所不同者,《论语》编订于孔子之身后,而《孟子》成书于孟子在世之晚年。孔子在世时,并未想到要将自己一生的言论编订成册,传之后世。孔子去世后,“弟子恐离居已后,各生异见,而圣言永灭”(何晏注,邢昺疏:《论语注疏·序解》)。于是通过“相与辑而论纂”的形式编订了《论语》。到了孟子这里,情况则有所变化。孟子自称“乃所愿,则学孔子也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,而他想要向孔子学习的,恐怕就包括编撰一本像《论语》那样可以传之后世的著作。于是在他的晚年,在其生命终结之前,在弟子万章等人的帮助下,回忆一生的游历,总结其思想学说,编订了我们今天看到的《孟子》一书。
 
 

注 释:

① 余英时:《士与中国文化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,第12-13页。

② 郭沫若:《十批判书·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》,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,第135页。

③ 余英时:《士与中国文化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,《自序》第2-3页。

④ 同上,《自序》第8页。

 

 

 
 

本原儒学是在世界本原文化研究的大框架下提出的一个具体目标,是基于世界本原文化的普遍性立场,针对中国当前理论和精神归宿的实际需要所进行的思考和努力。本原儒学并不是儒学的原始形态或原教旨意义上的儒学,而是对具体形态儒学所内蕴的儒学普遍性和超越性因素的开掘。本原儒学以儒学为根基,会通世界各大本原文化。此处“本原”并不意味时间上的古老和开端,恰恰指儒学在原点处已经内蕴了跨越时空和文化的基本原则和智慧。就本原儒学建立的方法论而言,只要能够找到这些跨越具体时空的超越性原则,就能找到复归原点与指向未来的同一条路。本原儒学的标识为“元由”,具体含义是“为人由己”。

 
 
 
编 辑:李志萍
审 核:曲经纬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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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建时间:2024-10-15 14:5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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