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裕生｜本原儒学：一种朝向未来的儒学——在本原儒学院成立大会上的讲话

而我尤其高兴的是，我们这个研究院——本原儒学院，由梁涛（他是在我们的儒学界极具代表性的学者）来承担院长这个职务。我也很高兴由赵广明教授来承担学术委员会的主任。“自由儒学”跟梁涛和赵广明有不可分离的关系，当然包括在座的郭萍教授，还有其他一些学者。所以我的祝贺是非常衷心的。

西安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。它不仅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，在世界史上也是一个可以跟罗马相比较的城市。它不仅是中国的古都，也是世界的古都之一。人的历史总是要不断地变轨，以克服时代的困境。而每到这个时候，或者说历史需要提高普遍性，需要寻找更高普遍性来容纳更丰富的内容，或者更多元的内容的时候，都意味着历史要变轨。要变轨也就意味着要重新启动，历史需要重新启动了。西安就是一个历史多次重新启动的地方。

每当这样的时候，都需要人类的思想来重新返回本原，重新接受本原的启示，以便解构时代的板结。很多时代很伟大，不管多伟大，大家都会走向板结。就像我们农民种的土地，几次丰收以后，土地开始板结了。我们人类的时代与历史也是经常会出现板结。返回本原，接受本原的启示，就是要解构时代的板结，以便打开我们新的希望。

无论是伟大的思想，还是伟大的文化世界，都既开始于觉悟本原的启示，也是重生于接受本原的再启示。儒家之所以具有能力开辟一部具有普遍性的历史，就在于它是一种本原的思想，一种与本原亲近而能够朝向未来，不断打开新希望的一种文明。在千年历史里面，儒家没有别的历史，就是接受本原启示与重新接受本原启示，从而不断走向新生，开辟新时代的历史。这是儒家的历史，否则儒家没有历史。

汉儒“伸天屈君”是如此，宋儒“立天理于无常”也是如此，我们今天本原儒学立基于自由也是如此。可以说，真正的儒家就是新儒家，宋儒就是新儒家。到我们今天，如果说有什么新儒家，或者说将会有什么新儒家，那首先就是自由儒学、本原儒学，不可能有别的新儒家。我们今天成立本原儒学，就是开始了新的儒学。

什么是本原？什么是自由？本原不是个东西，也不是概念。本原之于本原，就在于它不是什么。万物都来自于它而在它之旁，它也与万物同在。本原从来就没有离开我们和万物远去，但是它又不是万物的一类，它也不是独自一类。因为如果是类，可以用概念来把握，可以用逻辑来分析。但是真正的本原，我们人类觉悟到的这个本原，恰恰就在于它是不可用任何语词、任何逻辑来表达与把握。所以，它超越于种类，超越于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。

所以我们一方面来源于它，但是我们以及万物与本原之间有绝对的鸿沟。我们永远无法通达它，永远无法完全把它当前化而认识它。所以，我们说本原永远不出场。它不能像我们现在每个人一样到场了，它不可能出场，永远是缺席的。所以哲学上也常说，这个绝对的本原就是一个深渊。什么深渊？它包含了一切可能性于自身当中的深渊。所以我们称它是绝对的异在者，是异质的、绝对的他者，一个绝对的“一”，也就是绝对的他者。

这是不可质疑的。不可质疑，恰恰在于它永远是不出场的。所有出场的，你都会质疑它。我们人类的伟大，我们伟大思想的伟大就在于，我们不仅仅看到这些在场的东西，人类到一定程度以后，他竟然越过所有在场的东西，会发现一个不在场的东西。而且那个才是最真实、最有力量的。它包含了一切，正因为它包含了一切，包含了一切可能性，所以它在不断地展开，不断地形成，所有的未来都来自于它。所以只有真正的本原思想、本原文化才有未来。

华夏思想之所以被我们称它为本原思想，就在于它在人类那么早的时候就觉悟到这么一个东西：这个世界不仅是可吃、可喝、可用的东西，还有超越于这样的东西，那就是绝对者。不管是天、天理，还是唯一神、绝对的神，都是这样的一种突破。我们哲学上称它为一个“人类精神的突破”。我们的存在从这个有限世界里边跳出来了，看到了原来没看到的东西，那才是绝对的东西，它包含着一切的力量。因此，它才能够承担我们在生活当中，我们在历史当中，遇到的各种挫折苦难，包括错误。

我们人类生活总是充满着失败。我经常说，没有一个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一生，每个人都是失败的一生。成功仅仅就是那些关键的事情让你成功了，你成就了自己的目标，但是你要经历无数的挫折。我们从事学术研究一样，不断经受各种挫折，不断犯各种错误。在这种错误与失败当中，你怎么能够坚持下去？从一个族类还是个体，靠的就是觉悟到一个绝对性：我跟它在一起，我本来就会犯各种错误，只有它不会犯错误，也只有它为我们保存着新的可能，新的希望。这就是绝对的本原。

但是，实际上，只有置身于自由中，我们才能与本原发生关系，才能接受它的启示。只有自觉地置身于自由中，我们才能自觉地从现成关系中解放出来，从各种现实的困局中超越出来，重新从本原处开启新的可能。

所以，接下来，我现在要再花点时间谈谈自由。什么是自由？可以说这也是哲学发展到近代以后最核心的问题，最基础的问题。因为这个问题的提出以及回答划了一个时代。什么时代？人类只有两个时代，一个古代，一个就是现代性时代。确立自由的启蒙思想推动了人类告别古代，迈向现代性时代。

今天有好多女同胞在这里，你们今天都要求你们跟男同胞是平等的。这种观念在清朝，在我们100多年前是不可思议的。那个时候，你要说女性跟男性平等，大家会嘲笑你，而今天是理所当然的。这个今天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道理在古代是没有的。看起来很浅显，实际上它不浅显。就是因为我们近代人类思想确立起了自由，认识到人的自由，当然不仅认识到人的自由。那么人的自由是什么？简单说，我们每个人可以完全从自己的意志出发行动起来，也即有一种“绝对的自主-自动性（die absolute Spontaneitaet）”。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，我也可以上刀山下火海。只要我意志上决定了，我就可以做。这就是人类意志上的自由。

这样的自由，使得我们所有伦理道德才是可能的，也才有所谓崇高和卑贱之分。否则，我们跟动物一样，没有什么崇高和卑贱，没有什么道德，不存在秩序，只有弱肉强食，就是拳头说了算。但我们人类之为人类，恰恰就在于我们在意志上是自由的。所以，有应当不应当的问题，有那些你必须坚守的底线，因而人间有伦理道德秩序。否则的话，如果人所有的行为都是外在决定的，你告诉他不许杀人，你应该守信，没有任何意义。

所以说，自由是一切伦理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基础、法律的基础。这是近代以来对人性的最根本认识：人在意志上是自由的，而不分肤色，不分种族，不分性别。每个人成长到一定程度，意志自由也即纯粹理性成熟了，你就必须承担起责任；当然，这同时更意味着你也拥有了相应的权利。这说的是内在自由。

所以我们为什么说要倡导本原儒学与自由儒学，就在于本来儒家就是一种伦理文明。一种伦理文明的伦理基础是什么？孔子时代，当然他不会那么自觉认识到是自由，虽然所有的伦理本身就奠定在自由基础之上。所以我们今天提倡自由儒学，其实要自觉地为儒学奠定它的基础，并使之彻底告别古代。当然不只是为儒学奠定基础，也可以说是为一切思想一切文明，一切伦理和一切文明的法律奠定基础。

法律是要分良法和恶法，分文明之法和野蛮之法。什么叫文明之法？当且仅当你奠定在自由基础之上，以尊重和捍卫自由为基础，法律、伦理才是文明的。这也是为什么自由要被写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原因，这对于我们中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。

你不承认自由就没有文明，你不承认自由就只有野蛮，就永远滞留在古代。

所以，所谓自由儒学，就是要重新为儒学奠基，为中华文明奠基，当然也是为全人类的文明奠基，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新的开端。

2024年5月19日